丽塔·克劳狄乌斯已经下定决心,她要立刻,马上,现在就将她的计划,方才在晚餐桌上冒起的计划付诸实施——她要离家出走,离开这个被父母称之为家的牢笼,来抗议一个数年来他们都无法实现的许诺。 “你们说过今年会带我到外面去!”
“不,丽塔,我说的是等到外面不再那么危险的时候,才会带你去看看。”
晚餐伊始,她那曾充满威严,现今却越来越无法掩盖衰老迹象的父亲就宣布,让丽塔数年来都满心期待的外出计划再度落空。
“可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
“别任性,丽塔,外面已经越来越不安全了,听爸爸的话。”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切开餐盘里的牛排,完全没有在意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儿,甚至都没有看上一眼。
她只关心埃尔文有没有运来新采出的珠宝,每月特供的食物能不能维持每周两次的晚宴,还有那该死的晚礼裙是不是熨烫整齐。
丽塔心想。可她没有放弃,双手拿着刀于叉分别举在餐盘两旁,这是代表丽塔生气的动作,即便父母已经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可她的小小抗议仍在继续。
母亲的话显然只是对父亲的附和,她从未对螺旋枢纽外的世界产生过兴趣。打出生起便从未跨出过克劳狄乌斯家封邑的母亲,自然不会理解丽塔的情绪为何如此激动,而比起倾注心力去说教这个刁蛮的,不服管教的女孩,丽塔的母亲更愿意去享受在配给份额中越发稀有的肉食。这不禁让丽塔怀疑狄奥多西·克劳狄乌斯是否真的是自己的生母,可事实的确如此。
“这个月的牛排可比之前的差远了,亲爱的。”
“洪水,大洪水,把平原上的道路淹没了。”
父亲抿了一口杯子里的纯净水,望着依旧在大快朵颐的狄奥多西继续说道。
“商队找不到渡过淹水平原的办法,所以保障署只能向塔里的农民征收他们的耕牛,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凑齐这次的配给,还折了不少的租税。”
“嗯,怪不得,听说他们还发起了叛乱?”
“都已经解决了。”
父亲显然是在刻意的回避这个话题,他不喜欢在用餐的时候谈论公事,丽塔知道。
而母亲也同样自顾自的享用着晚餐,没有朝着父亲的方向看上一眼。早已习惯了这种谈话方式的父亲,没有任何的微词,他安静的望着烛火下年芳正好的妻子,脸上的皱纹更显深邃。
所有人都不再开口说话,餐厅里的气氛顿时笼罩在一种奇妙的静谧之中,只有母亲手中的餐具不时的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极端的沉静难得的让丽塔注意到了沿着四壁分别站列的六位侍从,和站在不远处紧挨着餐厅门廊的家族总管。
他们再度成为了丽塔抗争失败的见证人,这叫她有些难堪,脸上的失落表露无遗。在她同双亲无数次的交锋之后,父母已然总结出了对付她的最实用的办法,那就是不管她如何闹腾都只管放任自若。
细数下来,在小丽塔的抗争史中,除了失败似乎再也找寻不到其他的结局。
从最早的对抗算起——要是丽塔记得没错是从摔餐具开始的。她仍能记得当时父母脸上的露出的惊诧与眼神中深深的失望。(孩子总能知道这些,尤其是父母失望的样子。)但他们应对的方式却简单异常,因为丽塔不知道,至少在拥有自己的孩子之前她不会知道,所有的孩子在闹脾气的时候会有多么的相似,等她成为人母在自己的孩子头一次做出任性之举时一定会记起曾经的自己。
之后的一整天不论丽塔砸坏什么都立即会有新的替换品,她在这一天里砸碎的瓷器,砸破的餐具,多的不胜枚举,直到她再也抬不起因过度疲劳而酸痛的胳膊时,大宅业已恢复原状。后来丽塔试过剪碎自己的衣服,结果便是就算剪碎衣柜里所有的衣物,马上会有更多堆放在她的门前。接着她想到了闭门谢客,而父亲的对应方法更加简单粗暴,他指示下仆们直接拆去了丽塔卧室的木门。最终丽塔选择了绝食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为激进的对策,但后果则更糟,在尝试过一次之后丽塔便发誓再也不会,永远都不会用绝食来实现她的诉求。这件事叫丽塔至今都心有余悸。
“真的不行吗,爸爸,哪怕坐在悬空艇上也不行吗?”
丽塔放低了声音,几乎哀求道。
“不,不行,或许以后可以,但现在绝对不行。”
父亲做出的决定看来已经无法更改。丽塔放下刀叉正式宣布举手投降,她的食欲也随之消去。这可不是绝食,丽塔不会绝食,只是暂时没了胃口。不久之后按照惯例父亲会送给她一些毫无诚意的补偿。最新式的礼服,波利斯的香料,一些华丽却不太昂贵的珠宝,或许还有她从未见过的从异乡带来的珍奇。
而这些都弥补不了丽塔的失落,她等了好几年却终究得到的是相同结果。
母亲没有见过丽塔所见过的景色,所以丽塔能容忍她的狭隘目光。可连父亲都不理解她的渴求,这让丽塔很是难过,作为外交官的父亲乘坐悬空艇周游世界的次数比起家族里的任何人都多,他理应知道螺旋枢纽外的景色是多么的秀美壮丽。和封邑里的人工植被比起来,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这次可不行,绝对不行,不能再妥协下去了。
丽塔的心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个不曾有过,却已深埋多时的念头——她要离家出走。她的朋友安琪儿是第一个向她灌输这个念头的人,虽然很肯定的是她并不是有意而为之。
那时的安琪儿刚刚完成了她所谓的第一次大冒险,丽塔从来都不觉得安琪儿有如此的勇气,可是她的确做到了,安琪儿的双亲因为这件事简直气疯了。为了这次冒险安琪儿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她被关了一整年的禁闭——然而他们并不是真的把她关进责罚下人用的小黑屋,而是把她锁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所以隔三差五的各个家族的小姐们还能去探望她,这也成为安琪儿讲述自己冒险经历的好时机。
丽塔并不是第一批前去探望她的人,更不是自愿前去的,这种活动多半是来自母亲的安排。可不管怎么说安琪儿算是丽塔的表亲,即使她们间的联系并不那么紧密。当大人们都离开房间,安琪儿便自顾自的开始讲述自己的冒险经过,即便丽塔没有兴趣她也必须装作很是好奇,这可是必须的社交礼仪。
只是丽塔所秉承的礼仪并没能保持多久,很快她就感到昏昏欲睡。
“。。。然后我就走进了三十一号电梯间,就是那个平时打不开的电梯间。。。”
丽塔对安琪儿不知道密匙序列并不惊讶。三十一号电梯间原本就是为元老院成员的家属特别预留的特别通道。丽塔知道则是因为自己所在的克劳狄乌斯家属于老牌的元老院家族,当然她也知道密匙序列是什么,她更知道那两个负责值守的倒霉卫兵因为这件事后来都被发配到螺旋枢纽的底层,不到半年就死了,反正父亲是这么说的。
安琪儿之前还说了什么?说实在的丽塔并不在意,因为经过安琪儿一连串的夸张描述之后,她几乎能确定这个远房表妹不过是在夸夸其谈,听她说话不过是浪费时间。丽塔打算用一种简单而不失礼貌的方式渡过这段难熬的时间,只要她能转移注意,时间就会过得飞快,而安琪儿的声音也会越发的微弱,就好像丽塔真的离开了这间屋子,每个家族的小姐们或多或少都拥有类似的本领,只是丽塔觉得自己更为拿手。
在使用这项本领之前,丽塔必须找到一个能够使她分散注意,又不至于太过露骨被安琪儿发现的东西。很快,她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只放在安琪儿身后大床上的巨大毛绒玩具。
小熊巴尼。
巧合的是这只小熊和丽塔几年前丢掉的一模一样,或许这就是上天的特意安排。
感谢神明。
丽塔在心中暗自赞美那万能的神。
“。。。我听见好大的警报声,我知道警卫要来找我了,所以我就开始拼命的跑,然后我跑进了一间从来都没见过的房间,和电梯间差不多,可那里也不需要密匙,到达的按钮也只有一个叫做顶层的地方。。。”
就在丽塔几乎快要成功的时候,安琪儿越发远去的缥缈声音却一下切中了她的内心。她思绪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的从远方拽了回去,重重的摔进她的身体里。
到达按钮只有一个叫做顶层的地方。
这在旁人听来颇有些不知所谓的话语,突然给丽塔的心灵来了一几重击,她忽然发觉自己清楚的知道安琪儿在说些什么,甚至待会儿又会说些什么,她的眼前泛起了和安琪儿见过的相同的风景,就如同丽塔身临其境一般。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将她团团包围。
这可不是什么巫术,也不是什么安琪儿的大冒险,这本该是属于丽塔的秘密,属于她一个人秘密。
那是一个四周环有玻璃墙面的瞭望室。
“那是一个用水晶环绕起来的房间。”
从玻璃墙向外望去,螺旋枢纽外的世界将会尽收眼底。那是一片广袤的翠绿色的平原,草原上连绵不绝的山峰和河道互相交错,与点缀其间如同宝石般的湖泊一起构成了一副摄人心魄的美丽画面。
自幼年的某个时候开始,这幅场景便成为了丽塔深埋在心中的最大的秘密,尽管丽塔早已忘记是谁带着她抵达的瞭望室。(那个人不是她的父亲,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确定)
“然后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有山,有一大片草地,还有小湖。。。”
丽塔的视线重新锁在安琪儿的身上,死死的盯着她看。讲述者脸上的幸福溢于言表,她的兴奋,自豪不亚于发现了新世界的探险者,也使她忽略了她本该发现的东西。丽塔头一次在安琪儿的脸上见到如此灿烂的笑容,这让她差点忘记了安琪儿本来不过是个没有什么存在感,只会跟在丽塔和其他家族小姐身后的跟屁虫。
“小偷。。。”
“你说什么,丽塔姐姐?”
丽塔的失落终究被内心的怒火所点燃。
“小偷!”
安琪儿被她忽如其来的指控与怒意吓住了,天生胆小的少女下意识的向后躲去,想要拉开自己同丽塔的距离,可已经来不及了。
后来的事丽塔已经记不太清了,她不知道是她拒绝想起,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丽塔能回忆起的片段只有哭个不停的表妹,碍于严酷的阶级只得陪以笑脸的潘诺丁家家主,和母亲的表妹催促着安琪儿赶紧向自己道歉模样。
“怎么了,丽塔,你的餐盘里好像还有很多应该不见了的东西,你这是在绝食吗?”
最后为这趟回忆画上休止符的是母亲的声音。这让丽塔有些猝不及防。
“没有,妈妈,我只是胃口不好。”
狄奥多西·克劳狄乌斯漆黑的双眸直直的落在丽塔的脸上,母亲必定看出了些什么,才会对自己开口说话。丽塔知道母亲喜欢这么做。她喜欢愚弄一切的感觉,更喜欢掌控一切。
“真的吗,真的没有在绝食吗?”
“没有,妈妈。”
丽塔倔强的与母亲四目相对,如同小时候玩的游戏,谁先眨眼谁先输,可这并不是游戏,是一场争斗,一场母女间永不会完结的争斗,而这次的结果只是母亲嘴角泛起的笑容,那令人厌恶的游刃有余的笑容。
“那就好,亲爱的把丽塔的盘子递给我,浪费食物可不是什么好事。”
父亲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按照母亲的话拿起丽塔身前的餐盘放在了妻子的面前。
“你要再来点吗,亲爱的?”
“我已经足够了,谢谢。”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丽塔决心已定。
就在丽塔·克劳狄乌斯依仗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准备瞒着双亲一步步的实行自己有生以来(不算虚年的话刚好14年)最大的叛逆冒险的时候,塔博恩利的螺旋枢纽也正遭受着自其建成以来最大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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